日本女人流落中国75年:从军官太太到农民老婆(图)

原标题:陕南山里日本女人的一生:战时远嫁,从军官太太到农民老婆

在陕西省丹凤县竹林关镇雷家洞村白李湾组,88岁的王玉兰猫着腰,独自坐在土屋门里的板凳上,望着门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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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玉兰。  澎湃新闻记者于亚妮图

一波又一波的记者、“公家人”来看她。来了,她就唠两句,走了,说句:“慢慢儿的”。

聊到开心时,她缓缓翘起二郎腿哈哈大笑,露出磨得参差不齐的牙。更多时候话到嘴边又咽下,摇摇头没精神:“不提了,不去想,一想心里就难受。”

隔三差五就有记者来采访,村民们都习惯了,午后抱着孩子聚在她家门前唠家常。他们听说有出租车司机明明知道她家,开个高价,拉客人绕竹林关转一大圈再回来。

他们感叹王玉兰88岁还会写字,两颊还有红脸蛋,年轻时更是长得“排场”,会骑自行车,会跳绳。

王玉兰觉得自己是个苦命人,嫁了四次,脸上不光彩。她做过军官太太,当过农民老婆,没生过孩子。

除了王玉兰,她还有一个名字——水崎秀子。

“一等”军官的阔太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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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轻时的水崎秀子(中)。 资料图

1929年,水崎秀子出生在日本福冈县一个渔民家庭,是家中独生女。

她不愿回忆童年,“一说心里就难受”。她怨父亲在外面玩女人,女人卷走了钱,母亲离家出走。

1942年,13岁的水崎秀子被送到中国长春,投靠在“伪满洲国”做生意的姑姑。自此,“王玉兰”再也没见过父母,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去世的。

在姑姑家住了几年后,十七八岁时经人介绍,王玉兰和国民党营长宗开国结婚。她显然对这段婚姻很满意,告诉记者当时姑姑也很高兴,觉得她“嫁了个一等的”。

她回忆宗开国长得也很“排场”,两人脾气很温和,都不骂人。结婚时宗开国请了关系好的朋友下馆子,还送了她戒指。

王玉兰从此成了太太,这段“太太时光”是她乐意提及的。

宗开国给她请了一个60多岁的老汉做饭,逢星期天回家时,就带她去看戏、逛街。那时她只会说简单的中文,也教宗开国说日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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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玉兰写下日语名字“水崎秀子”和中文名。  澎湃新闻记者于亚妮图

有一次她从长春坐飞机回沈阳,宗开国有事,派人去机场接她。她比宗开国先到家,家里的朋友们让她藏到楼上的房间里。宗开国赶回家后,大家逗他太太没回来,让他一顿着急。

“太太时光”大概只持续了半年,宗开国打仗去了。“往日打仗不兴带家属,他出发了,把我撂了。”

王玉兰从此没了丈夫的消息。“他走了,我也没个地方去。”她中文说不好,也不敢多说话,“心里整天咚咚咚,怕一句话说错了就坏了。”

王玉兰孑身一人,等不到宗开国,别人把她介绍给另一个当兵的雷国顺。比起宗开国,雷国顺是个“小兵”。

“小兵”的二房媳妇

1949年,雷国顺把王玉兰领回陕西老家,起初把她留在商南县城,没敢领回村。他家里还有一个老婆,父母包办的。

王玉兰后来跟养女宋秀梅回忆,雷国顺跟家里人讲,这个女人不会针线活,但是人家识字,就把她带回来了。“后来啥都学会了,会放线、会做针线,做鞋做得好呢。”宋秀梅告诉记者。

这个曾经的军官太太很难向谁哭诉心里的委屈,陕西话也说不明白。

她后来的儿媳刘改凤听说,婆婆当年来村里时,烫发,黑裙子,戴着金镯子、金项链,穿着高跟鞋,皮的。之后没钱,把首饰都卖了。

宋秀梅告诉记者,母亲从东北回来时带了一块怀表,还带了一床丝绵的被子,后来从雷国顺家出来时,都给他留下了,什么都没拿。

跟雷国顺生活大约一年后,两人到公家办了离婚。

后来,村里的刘姓妇女主任把她介绍给村民宋治福,他比王玉兰大一岁。

宋治福父母都过世了,家里很穷,住草房。王玉兰还是答应了,她说宋治福也可怜,自己也可怜,两个人在一起是没有办法的事。

他们结婚,没有孩子。结婚几年后,从别处抱养了一个2岁女婴,起名宋秀梅。宋秀梅记得父亲说他们家就像《红灯记》里的三口人,一家人三个姓。

那时流行看样板戏《红灯记》,讲的是抗日战争时期,中共地下党员李玉和一家三代和日军斗争的故事。

在宋秀梅印象中,父母总是吵架。父亲宋治福是个勤快人,但一个农民挣不了什么钱。“母亲浪漫惯了,吃的穿的用的都要好的,喜欢在外头串门,父亲看不惯。”

王玉兰每年过年都要给女儿办置新衣服,从头到脚都是新的。宋秀梅记得有一年,父亲说今年没钱不要给她买新衣服了,母亲说:“就一个小孩你还不给穿,买!”

贫农的糟糠妻子

宋秀梅听母亲跟她讲过一个“东北男朋友”的故事,母亲曾以为他打仗死了,才嫁给了雷国顺。

和宋治福结婚一两年后,有一个男人找到他们家。男人从东北出发时,身上带着1000大洋,路上花光了,一路要饭到了陕西,打听到他们家院子。

男人问邻居王玉兰是不是住在这里,邻居不知道他是什么人,说院子里从来没的这人。男人说他打听过,叫他见一面就行。邻居怕男人把王玉兰领走,没说实话。

男人走了。过了五六天,邻居才把这件事告诉王玉兰。

王玉兰哭了很多天。

但宋秀梅不记得这些了,她只记得当时家里吃上顿没下顿,“都吃不上哭啥嘛”。

那时候,商南县在生活上照顾身份特殊的王玉兰。

宋秀梅记忆中,母亲花八毛四去粮站领香油,回来可以两块五卖出去,赚些零花钱。她用零花钱买水果糖、雪花膏。

别人穿的都是老粗布,母亲穿深蓝色的好布料,是全村最好的。宋秀梅上小学,穿的也是班里最好的。

小学一年级,宋秀梅和班里同学吵架,同学骂她,“你妈是日本人!”她不信,回家问她妈:“人家说你是日本人”,王玉兰骂小孩。

学校的小孩不依不饶,说你妈就是日本人。后来王玉兰承认了,告诉宋秀梅:“你就说我妈是日本人你能咋?”

宋秀梅第二天找小孩:“我妈就是日本人你能咋?”小孩被宋秀梅的理直气壮灭了气焰,“我说你妈是日本人啊,你还不信呢”。

同学们表面嘲笑,心里好奇日本人什么样。宋秀梅说很多同学借到她家玩的名头,来看母亲。

也有小孩上学路过她家门口,朝里面大喊一句:“打倒日本鬼子”!刘玉琴就是其中一个,王玉兰不搭理她。

在村里,王玉兰的人缘好得很。因为识字,她成了供销社的售货员,管记账。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,需要帮忙,王玉兰几天几夜去帮忙,尽心尽力。

1976年,宋治福病死了。宋秀梅觉得父亲生病是因为和母亲整天吵架,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得了坏病。

王玉兰很快改嫁,嫁到了丹凤县白李湾李明堂家。宋秀梅劝她不听:你到哪去都是给人家养小的老的。

鳏夫的“老来伴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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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玉兰(左二)和老伴李明堂(左一)2006年去日本探亲,左三为其表姐。 资料图

李明堂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和十八岁的女儿,丧妻十几年。

47岁的王玉兰第一次去李家时,李明堂的弟媳妇刘新梅下厨擀面条,“来了个嫂子,长得好,心里喜欢。”

这里的人不是姓白就是姓李。王玉兰进了李家门,村里人多半就把她当成自家人。

王玉兰觉得李明堂很善良,手很巧,会做木匠活。李明堂不用她做饭,总让她去休息。儿媳妇刘改凤说婆婆说什么,公公都依。

他们成了村上红白喜事最热心帮忙的人。李明堂做一手好菜,切肉炒菜,王玉兰做凉菜。

这时候的王玉兰已经和陕西人没有任何区别,吃陕西的辣椒,说纯正的当地话。村里人对她评价很高,甚至要推选她做乡人大代表。

老村支书白启颜评价王玉兰:人又勤奋,性格泼辣,说话又活气,群众基础很好。村里有老人行动不方便,王玉兰冬天去河里替她们洗衣服,帮她们做饭。

刘新梅很喜欢嫂子。那年她生病住院半个多月,王玉兰每天到她家给几个孩子做饭,洗衣服。大年三十她出院,年饭也是在王玉兰家吃的。

李明堂女儿出嫁,王玉兰做了8双鞋,除了新郎新娘的,新郎的6个兄弟姐妹每人一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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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玉兰和老伴李明堂。  澎湃新闻记者于亚妮图

日子安定下来,2002年王玉兰曾经申请过回日本探亲,没想到得到的回应是,水崎秀子已经回国定居了。

王玉兰被冒名顶替了。据日本《每日新闻》报道,假水崎秀子伪造了证件和印章,在1995年领着儿孙6人回日本落户。

2005年,日本厚生劳动省派人来到陕西王玉兰家,进行了DNA取样等一系列复杂的取证调查后,确定王玉兰为水崎秀子本人。

2006年4月,时隔60多年,王玉兰和老伴李明堂一起回到日本,见到了表姐。77岁的王玉兰已经不会说日语了,和姐姐说话得靠翻译。

相隔多年,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。翻译官在场,王玉兰浑身不自在,吃饭也不好意思,丈夫在一旁大口吃。

正如13岁那年,她觉得日本没有她容身之所一般,在日本待了两个多星期后,王玉兰选择和丈夫回陕西。

她甚至没有留表姐或者侄子的联系方式,如果打电话,还要请翻译官。

独守空房的耄耋老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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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王玉兰独居在小屋里。 澎湃新闻记者于亚妮图

2015年,李明福过世。养女宋秀梅的丈夫周平安去吊丧,他一进门就看见丈母娘张着大嘴在哭。

在此之前,李明福夫妻两人已经把老房让给了养子一家,儿子儿媳为老两口盖了两间砖瓦房,把老房改成了当地流行的二层楼房,两个房子前后院。

李明福过世后,王玉兰独自一人住在小瓦房里,儿媳每天给她端两次饭来,家里人吃什么,儿媳就给端一碗什么来。

儿孙们回家团聚也不例外,家里人一起在楼里吃,端一碗送到小屋里。中午儿媳送午饭来,顺便收走早饭的碗。

土屋里除了几个空箱子,几床厚被子,没什么家具。箱子上、锅上落了厚厚一层灰,屋里黑黢黢的,没有取暖设施。

儿媳妇说给婆婆买过电热毯,但是婆婆年纪大,不会调开关,怕出意外就没用了。

2017年4月,媒体报道了王玉兰,称在中国生活了70多年的日本老太没有户口,无法享受高龄补贴等政策。

关注蜂拥而至。社会组织和当地领导看了老太太的居住环境,为王玉兰联系当地养老院,带她理了发,买了衣裳和拐杖,去养老院参观了一圈。

儿媳妇听说有人要把婆婆送到养老院,还要签协议:如果老人生病或过世,家里出钱医治,接回埋葬。

她坚决反对王玉兰去养老院,说婆婆有儿子媳妇,被接到养老院,让她面子往哪搁?再者,婆婆在家里住了几十年,现在去养老院,万一国家给拨款,补助是不是就给了养老院?

儿媳妇大嗓门,当着王玉兰的面,跟外人们解释其中的道理,王玉兰一边默不作声,末了说一句,媳妇说得对。说完跟记者指指自己的脸,小声说一句:“人总是要脸嘛,名声不好听。”

王玉兰不去养老院了,心里觉得愧疚,毕竟收了人家的拐杖。

来探访王玉兰的不止领导,记者,还有公安局的人。

4月中旬,几个穿警服的公安来到小土屋门前,问王玉兰,“你儿子给你饭吃吗?”“给。”“一天给几顿?”“两顿,我晚上不吃。”“要是不给你饭吃告诉我们。”“好。”

公安局的人走了,王玉兰反复跟身旁的记者说,“这个人说要是不给我饭吃就告诉他,也没留个电话呀?”

王玉兰的养女宋秀梅住在临县,她腿脚不方便,走路一瘸一拐,跟过往的人打听李家儿媳管不管她妈,别人说管。

她告诉记者:“她要是不管,我让我老伴儿去把她接回来,毕竟养活了我二十多年,我管。”

王玉兰嫁到李家后,宋秀梅怕李家介意,不常去李家。她老伴去镇上路过,就过去看看丈母娘,临走留下200块钱。

“好得很”的日本妈妈

户口的事,村支书李苏武说,王玉兰去日本那年,居住证什么的都被日方收走了没还回来,她是日本国籍,退不了日本国籍,就办不了中国户口。

李苏武介绍,为了给老太太弥补损失,2016年,县里破例给老太太办了合作医疗,民政部门以她养子的名义申请了临时救助,有几千块钱。因为是临时的,每年要重新申请。

过年时,村里领导还会拿一袋米一桶油来探望王玉兰。去年,还拿来一床被子。

记者们一天几波人轮流来采访王玉兰,她跟记者说想吃肉,有的记者给她买肉夹馍,有的记者给她买饺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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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玉兰手抖,邻居喂她吃饺子。 澎湃新闻记者于亚妮图

领居们抱着孩子聚在跟前看热闹。王玉兰拿着筷子颤颤巍巍,夹着饺子半天送不到嘴里。邻居看不下去,把孩子放在一边,喂给她吃。

邻居们七嘴八舌闲聊,跟记者说这老太太年轻时利利索索,干干净净,现在吃饭都费劲,也没空捯饬自己了。

当年在王玉兰家门口大喊“打倒日本鬼子”的小学生刘玉琴今年55岁了,她成了王玉兰家的邻居,常来找王玉兰逗笑。

刘玉琴记得王玉兰年轻时很活泼。村里人都不会骑自行车时她就会,还把脚腾空变着花样骑,给大家表演。她还会跳绳,两个人在旁边摇大绳,她在中间跳。

最让刘玉琴佩服的是,王玉兰88岁了还会写字,她起哄让王玉兰现场写给记者看看,王玉兰手抖着拿起笔,说眼睛看不清了,在记者本上写下:水崎秀子。连笔字,写完给记者解释,水崎是姓,读“mizusaki”,秀子是名字,读“hideko”。

刘玉琴让她把中文名也写下来,她慢慢写下王玉兰,说“王”是王八的王。众人哄笑,她也哈哈大笑。

养女宋秀梅如今有了外孙,外孙看电视里的日本人很坏,他问姥姥,“你妈妈是日本人,你害怕不,坏不坏?”宋秀梅说不坏,好得很。

夕阳西沉,邻居们记者们都回去了。王玉兰从小板凳上慢慢地,一点点挪起身子。她的腰不好,说是去年床塌了摔的。

她关上砖房的门,在里面再用小板凳倚上,万一有个什么动静的,能听到。她说自己胆子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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